父
手上拿著話筒,剛結束了與父親的電話,我想起好多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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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時候,總覺得家很寬闊,三層樓大的房子,是我的天地。陽台是嬉鬧的地毯、客廳是看電視的床,這是我的世界。
家裡唯一的大人,是我母親,早也忙晚也忙,甚至得把我寄放在朋友家,偶有閒暇,媽才會帶我出門走走。
小小的腦袋瓜不懂,為何出門時母親帶的東西特別多。外頭,別的孩子左邊是父親、右邊是母親,就我,左手空空如也,右手牽著母親在公園裡散步。
從很小的時候,父親就常不在身邊,因為工作因素,使他不得不自己住在外頭,我的家中似乎沒有,父親。
父親大約兩三個月會回來一次,帶我去南港家附近的木柵動物園。然而每次爸回到家裡來,我卻有一種陌生,一種無以名狀的陌生──他是我父親,但是我對他不熟,就像我從來沒有父親一樣。雖然,雖然我知道他是我爸、那個在外工作、每個月支付生活費的人,然而小時候對父親的印象,也只是一個衣衫略帶汗味、肩膀寬闊、稍有駝背的男人,也僅僅於此。
我一直不太懂父親這兩個字的定義是什麼,我一直不懂為什麼別人的父親常常帶孩子出來散步,我卻沒有;不懂為什麼別人父親總能替小孩慶生,我卻沒有;不懂為什麼別人父親常在家陪孩子,我卻沒有。而我有的,是幾個月才見一次面的爸爸,一個上了年紀的大伯。
依稀記得,我小時候的家庭生活中,似乎只有母親,一直沒有父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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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七歲上時,媽申請到澳洲國立大學的博士班,正在躊躇著去留與否,於是先把我安置在父親的家裡,看看我能否適應與爸爸的生活,那時我升小一。
父親在台北市區租的房子位於溫州街,不大不小,一棟莫約二十幾坪的小公寓,記得是三樓,外頭還有小陽台。第一次進到父親的家裡,落地窗的那端,陽光灑了進來,一種溫和的暖。乳白色的牆壁上掛著一些油畫,應該是他畫的,色彩多變、線條剛硬,可惜我看不懂那在畫些什麼。
二十幾坪的小公寓,我總感覺小了些。比較南港老家約四、 五十坪 的大小,如此的差異,我有些不太習慣。加上爸似乎不太會整理家務,跟母親說的一樣,所以凌亂的環境更顯得活動空間十分窄小。
雖然房子有些亂,雖然書桌上爸跟我在木柵動物園的照片被隨意擺著、雖然周圍還散亂著稿紙、雖然室內拖鞋一隻留在床邊一隻在客廳、垃圾桶塞滿揉爛的稿子,不過他書架上的書卻擺得很整齊,像是有秩序的軍隊,整齊劃一。我小時候認識的字不多,不懂他書架上擺的是些什麼東西,但是厚度卻不輸給我所認識的百科全書。
走到陽臺的落地窗邊,這時我才發現平時話不多的爸爸其實種了很多盆栽與植物,我打開窗門走出去,雖然盆栽的擺設也略顯隨性,但是我在角落裡看到了盆栽用肥料,更在隨意中嗅得出藝術、在修剪中品嚐得出有條不紊。
那時我看得正出神,卻感覺到有東西盯著我。
「喵~」我回首,一隻黃橙色的短毛貓從沙發椅旁探出頭來。
原來他還養了兩隻貓,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爸爸有養貓的習慣,不過媽似乎沒有提起過。
「爸爸,你有養貓哇?」小時候很少看到貓的我,走向沙發椅伸手想摸貓的背,貓兒卻迅速的躲回沙發椅後。
爸說這隻貓比較膽小怕生,但另一隻就不太一樣了。說著說著,他走進房間把他所說的另外一隻貓抱了出來。這隻是灰色的長毛貓,眼角下垂的眼睛透出一股睡意。我發現與其說牠不怕生,倒不如說牠根本不想理我,很懶,懶到連「喵」一聲都不願意。當爸爸把牠放了下來,牠就逕自躲到角落打盹去了。
小學開學的第一天,平時習慣開車的爸心血來潮的說要騎腳踏車載我上課。媽說得對,我跟爸爸這對「笨父子」果然就出了事──我的腳裸捲進了後輪的齒鏈,右腳。我是很少嚎啕喊疼的人,對我來說這次腳上的也不過是皮肉傷。我不緊張但爸可緊張了,他慌張的模樣活像是我斷了腿似的。看著那雙認真的眼神,我心理不禁覺得他有些大驚小怪。
因為腿傷,爸堅持不讓我走樓梯,不管我怎麼說我沒事他都不肯。說著說著,他蹲了下來說要揹我,我拗不過他。走樓梯時,趴在父親背上的我這才發覺爸的背很結實也很寬闊,透出一股暖意。
這是我有印象以來,他第一次揹我。
後來有一次爸開車帶我去吃晚餐,回來的路上,我坐在車上就睡著了。卻隱約,感覺到爸打開車門、揹著我走上三樓,隔天醒來我已經躺在臥房。這次之後我就常常在車上裝睡,等待每次父親揹著我上床睡覺,或許是惡作劇吧?但我想是因為我喜歡回味父親背上有點陌生卻又熟悉的味道,還有從背上流露出的那一股溫暖,那是父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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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除了平時要開會外,父親還三不五時要出差工作,不得已,就讓我寄宿在四叔家,還有堂哥堂妹四嬸,偶而爸沒那麼忙時我才回去跟他住。於是在我離開母親身邊生活的一年中,大約有半年以上的時間是在四叔家度過的,
外公中風後,媽放棄了博士的學位、放棄了出國深造的機會,決定留在臺灣,也把我從父親家接回南港生活。爸偶爾也會回南港看我,但頻率總是不高,就跟以前一樣。
小三那年,媽決定搬到埔里,父親因為工作因素而留在台北,依舊。不過他也搬了家,因為溫州街的公寓房租到期,於是他在汐止貸款買了間房子。
雖然與父親一起生活過了,但是時間斷斷續續,對他的印象依舊模糊。
搬到埔里的一年後就遇上九二一,當然,我人在埔里。那天清晨父親開了七個小時的車從台北趕來,打開車門下車的他,頭髮散亂、嘴上留著鬍渣、土黃色的襯衫也沒扎好,露了半邊。媽堅持不回台北,她要留下來幫忙善後與救災,要求父親先帶我回台北。
回台北路上車況很糟,有些地方有倒塌建築物的磚瓦或路燈,有些地方則是因為斷層,地面隆起得高高低低,只能繞路或勉強通過。七個小時的車程爸從沒睡過,換句話說,從地震發生後他就沒睡過,直到開足了來回十四個小時的車才回家裡睡覺。
他帶我回到汐止,買了吃的東西後就先上床睡了,那時他的眼神已經很無力了,對我擺出的笑容也越來越僵,充滿倦意。
那是我第一次進到他汐止的家,空間大了很多,雖然東西還是有些亂,但是整體的感覺比以前好。玄關擺了幾棵小盆栽,綠意點綴木色的鞋櫃與三樓的窗景。一樣乳白的牆色,擺設很普通,而他的油畫則擺在樓梯走道的牆上。沒有太多不必要的傢俱、沒有太多純粹裝飾用的雜物,不過多了點滄桑的氣息,從半舊的傢俱裡嗅得出味兒來。
我逕自走到他的書房,這應該是他全部的藏書了吧?比在溫州街的多了很多,擺設在靠牆的大書櫃上,卻一樣整整齊齊、一絲不茍。小四的我,試著一一略讀書名,才發現老爸讀的書好深好深,淨是一些政論或史論,分類在文學的書籍雖然不少,但比起前者數量上有點懸殊。仔細看看印刷日期,這些書的年紀都很大了,有的甚至比我還要長上十幾歲,它們陪了老爸走過了多少個年頭?不清楚。此刻我看到那隻灰色長毛貓正在角落打盹,另一隻卻不知道躲到那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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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二一地震那年年底,祖母過世。爸的表情不帶有太多的哀傷,但眉頭鎖得很緊,似乎千斤的力量也打不開。向來被尊為儒者的父親,在祖母出殯後就開始蓄鬍象徵守孝。不過那被滄桑染得半白的鬍子卻成了他形象的一部份,雖然媽一直說那樣讓他看起來更老。
大約在台北住了一個多月,埔里的災情大致安定,我還是回到了母親的身邊。
我國中時,忘了是哪年的寒假,我搭巴士上台北去找父親。在台北車站時,他開了那輛買了快七年的墨綠色HONDA來載我。駕駛座車門一打開,爸走了下來,依舊的米色襯衫與卡其色外衣,節儉如他,十幾年都沒買什麼新衣服。
或許因為成長、或許因為有了較多的接觸,我對父親的認識漸漸深於以往,我悲傷於他的臉上的皺紋,也慢慢了解到他漸白於滄桑歲月裡的鬍子與不斷後退的髮際。
爸看到我便笑了,他笑起來眼睛總會瞇成一線,這點一直沒變,變的是眼角旁不斷延伸出來的皺紋。我想起媽給我看過爸年輕時的照片,驚覺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是如此的深!然而,母親也是。
那一次上台北,父親應溪頭米堤飯店的老闆之邀,帶著我去住了 一兩 天。
溪頭的森林很靜,那天還起了霧。行李在飯店安頓後,父親便帶著我去森林步道健行。
初春的溪頭微涼,霧氣如白紗般輕掩參天古木,步道蜿蜒林間又似是無止盡的延伸。腳下石階略長青苔、樹梢鳥啼不絕於耳,漫步幽幽古道裡,有種尋仙訪勝的空靈之感。
雖然父親的年紀已大,身體卻還是硬朗,走起這段路來,愛拍照的我只能跟在後頭趕路。路上行人不多,依我拍照的習慣,父親的背影成了我照片中不可或缺的一景。
這時才發覺,爸的每一步都踏得很實,步履穩健的他用著這樣的腳步,踏過多少人情冷暖?踏過多少悲歡離合?踏過多少白雲蒼狗?看著迎面而來的晨光拉長他厚實的背影,我想起小時候他帶著我在山區郊遊,他走路的姿態没變,都這麼多年了,沒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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拿在手上的話筒還沒放下,嘟嘟嘟的響個不停。這次他打電話來,是問我要不要上臺北跟他去看看 賴聲川 先生的電影首映會, 十二月三十日 。因為二月初要學測大考,於是我只能說我抽不開身。
是的,我沒有答應他。
爸「喔」了一聲,不長不短不輕不重,語氣從原本的興奮轉成平淡,然後漸漸轉為失望。
「這樣啊……你要考試啊……」我聽得出來,雖然他不善於表達,但我聽得出來他口氣中掩飾的落寞。
「對不起……爸……你放心,二月我大考完,我會上台北找你的,上了大學後,空閒的時間會很多很多的!我會常常去找你的……對不起,爸……對不起……」
「沒關係的!沒關係的,我了解。」爸平靜的說著。
這麼多年來,他工作為了家庭、努力為了理想,現年六十五的他,錯過了我第一次騎腳踏車、錯過了我第一次上台吹長笛、錯過了我第一次作文得獎,不管任何喜怒哀樂、不管任何憂傷歡悅,爸已經錯過了太多太多。
而今,家庭的經濟穩定了、孩子也大了,然而自己也老了。略有空閒的父親想好好花點時間來看看孩子、陪陪孩子,在不知還剩多少的年頭裡,彌補幾近空窗了十七年的父子之情。
我沒有答應他。
此刻我不敢想像他表情的失望、不敢回憶他口氣的沮喪!十七年來,他錯過了我成長的階段我卻不給他機會補償!
想起爸的皺紋與白花的鬍子,心中盡是酸楚。
對不起,爸,對不起……
- Apr 03 Thu 2008 22:3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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